去80年前的上海喝咖啡

 

位于上海愚园路上的Akimbo café刚开业时,我见到了一位满头白发的奶奶站在吧台前询问澳白与拿铁的区别。在这个时尚与艺术气息十足,挤满来“尝新”的年轻人的空间,奶奶的出现格外抢眼。

如果在下午四点左右前往武夷路的咖啡馆,也会见到相似的场景。爷爷奶奶推门走进一家独立咖啡馆,和店主笑盈盈地打招呼,“和昨天一样”,便在熟悉的位置坐下来,喝着咖啡聊着天,一边等着接孙子孙女放学。

另一个周末上午,我在威宁路上的小夜珈啡遇到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正在吃早餐,一人一杯手冲咖啡,加块芝士蛋糕,叔叔与阿姨分享着前几日出差的见闻。

在上海,总能看到这些在中国其他城市很难见到的景象。爷爷奶奶坐在年轻人聚集的咖啡馆喝着咖啡,有自己的习惯和喜好。或许,这就是在上海“咖啡融入生活日常”最直观的表现。

上海成为中国咖啡馆最多、咖啡文化最有活力的城市,不仅仅是近十年来的事、这股咖啡潮流追溯起来可以从这群喝咖啡的爷爷奶奶,甚至他们的父辈年轻时。1886年,上海出现了第一家独立经营的咖啡馆,叫“虹口咖啡馆”,主要对航海人员开放。到了1920-1930年代,随着经济文化迅速发展,及大量犹太人、俄侨大量进入上海,咖啡馆开始在法租界一带萌芽,喝咖啡这一新鲜的生活方式很快成为了十里洋场摩登生活的象征,咖啡馆一度成为人们展现身份标识、商贸洽谈、社交聚会的场所。

当时的霞飞路(今淮海中路)、南京路、愚园路,每走几步就是一家风格独特、设计考究的咖啡馆。主打欧洲风情的DDS,不仅可以喝咖啡、吃西餐,还常有乐队演出;CPC Coffee House是上海咖啡厂的前生,主打进口生豆自家烘焙,也是当时上海许多咖啡馆的咖啡豆供应商;南京西路的凯司令,定价便宜,以芝士蛋糕闻名,吸引了许多约会的年轻男女;沙利文、马尔斯、起士林……都是上海最时髦的去处。

不过,上海咖啡市场的生长并不顺风顺水,先后经历战乱、文革,几十年的动荡与时代变迁,这些咖啡馆经历了整改、歇业,客人来了又离开。如今存活下来的还有哪些?我们跟随老克勒们的脚步,探访了几家他们常去的咖啡馆,品饮延续了近百年的味道与腔调。

老克勒去哪里喝咖啡

工作日上午九点走进南京西路上的德大西菜社,这里早已坐满了人。深棕色的木质楼梯、雕花桌椅、复古吊顶和油画风格的天花板,处处可以看见时间留下的痕迹。与常见的咖啡馆不同,这里是叔叔阿姨的地盘。三五人一桌,人手一杯咖啡,还颇为讲究得搭配一块奶油蛋糕。有人聊家常,也有人安静看报。

德大西菜社(De Da Western Restaurant)原名德大饭店(Cosmopolitan Restaurant),创始于1897年,是上海西餐百年老字号。1959起,由于形势特殊西餐在中国的发展步履艰辛,直到1973年恢复了供应西餐,德大饭店改名为“德大西菜社”,人气迅速回升,八十年代进行了全面的改造升级,基本就是今天可以看到的模样。

“早晨7:30开门,我们就来喝咖啡了,坐到10:00,11:00之后二楼也开放了,可以吃西餐的,下午2:30以后又能来喝咖啡。”看到第一次来德大的年轻人,邻座的爷爷也会热情地介绍这里。

一杯香浓的现煮咖啡端上来,先品尝清咖,风味不算惊艳但也适口,带些酸度,没有焦苦;喝到一半,再学着老上海人的样子加些三花淡奶油调成奶咖接着喝。“这两年换了云南豆,我还是喜欢以前的巴西豆,现在也不是现磨再用小壶(虹吸壶)现煮,都是煮好的,味道不如从前。咖啡豆是不能提前磨好的,味道会变的。”爷爷说。

尽管味道不及从前,爷爷依然习惯每天来这里喝上一杯,几十年的老咖友也都在这里,十几块一杯的价格有这样的味道也挺不错。“你们小年轻在外面喝咖啡,都是机器做的,再打牛奶、做拉花,什么拿铁、卡布奇诺我都喝过的,还是欢喜这里的咖啡。”喝完咖啡,还能用店里的玻璃杯和热开水泡一杯自带的茶叶,接着嘎三胡(上海话,闲聊),“这里还是很人性化的”。

听老咖友聊得头头是道,忍不住问了他的“咖龄”,“十几岁的时候,就跟着爸爸妈妈出来喝了,已经喝了50几年了”,说起与咖啡结缘的故事,爷爷也津津乐道,“我之前是自由职业,也有时间在家自己做小壶咖啡。

上海的咖啡馆每天都在增加,但老咖友们爱去的越来越少,除了德大,就是南京路上的凯司令和华山路上的红宝石老店了。

红宝石店里的空间不大,只有三张小桌子,下午两点半被叔叔阿姨占据得严严实实。一杯红宝石咖啡搭配奶油小方或是掼奶油,就是他们最经典的下午茶。红宝石咖啡,是美式加上一小份淡奶,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添加,也有卡布奇诺、拿铁等不同选择。咖啡出品带着浓郁的焦苦味,不算好喝。隔壁桌的叔叔则笑道,“小姑娘啊,不苦就不是咖啡了。”

比起大多数咖啡馆,红宝石对于爷叔们来说更自由。爱喝咖啡的爷叔多半也抽烟,咖啡喝到一半,出门抽支烟还能回来继续喝的地方不多,前几年在附近不远处的雅士咖啡,也因城市规划歇业了。问及阿姨、爷叔们是否常来红宝石,一位叔叔打趣道“每天都来,我们都是红宝石的退休员工。”

对于这群喝了几十年咖啡的老咖友来说,喝咖啡与喝茶一样,是日常里再寻常不过的事,童年时代跟着父母进咖啡馆,成年后到咖啡馆社交、约会,如今也能在这里遇到聊得来的朋友,度过自在闲暇的时光。

咖啡馆里也藏着60岁的美食博主

约上小姐妹打卡网红店,拍照、修图、分享到社交网络,这样的戏码在阿姨奶奶们的生活圈也同样在上演。

东海咖啡馆于1934年开业,称得上是沪上最早一批咖啡馆,许多老人的第一杯咖啡都是在那里喝的。2007年咖啡馆暂停营业,也让许多喜爱东海咖啡的老熟客惋惜了一阵子。今年5月,这家阔别了12年的老店来到了外滩源重新开业了。

中午十二点左右来到东海咖啡馆,远远就能看见烫着卷发、妆容精致、身着各式连衣裙的阿姨进出这里。全新的东海咖啡馆,空间很大,装修仍是复古的欧式风格,墙上挂着新、旧店的照片,橱柜成列着老器具,浮雕咖啡杯是定制款,随处流淌着属于老店的浪漫风情。

取到号时,服务生说若是要堂食恐怕得等上两个小时,可见这里的火热。同时进来取号的阿姨劝说道,“小姑娘,别等了。”阿姨告诉我,“许多朋友都来了这里,正好有时间约了小姐妹一起来,没想到还吃不上。”

在咖啡师的建议下打包了冰拿铁和一份柠檬攀,冰拿铁的口味过关,柠檬攀算是上海特色的西点,保留了传统做法,顶部是蓬松的蛋白霜,与塔皮夹着的是柠檬味的布丁,搭配咖啡正合适。沿着外滩源充满历史气息的街道行走,不远处是% Arabica的烘焙店,同样的街区,开业时相似的排队景象,别有时代对话、时空穿越的体验。

喝杯老爷叔的手冲

永康路是上海咖啡馆最密集的马路之一,但每每路过襄阳南路的十字路口,都会被这间红棕色木质门面,两层楼,大门永远紧闭的雷米咖啡吸引。点评网站上,客人们除了点评雷米的咖啡,提到最多的就是这里的咖啡师,一位上海爷叔。“非常有情怀的老爷爷,很健谈,手冲咖啡特别好喝。”“上海爷叔服务到位得没话说。”

推开雷米的门,便可以看到这位穿着得体、透视清爽的王叔叔,满脸笑意得打招呼。与永康路上其他咖啡馆相比,这里空间明显大很多,装潢、家具都很考究,也成列着书籍、字画。王叔叔会先根据客人的需要建议合适的作为,点单时也会站在一旁建议和等待,“如果想喝咖啡,可以试试下午茶套餐里的手工咖啡,用的是日本买的牙买加豆。”

王叔叔坚持用法兰绒做手冲,“用法兰绒冲的咖啡是最好喝的,可以萃取出咖啡真正的味道,滤纸太快了。”做完的咖啡,与一块奶油小方、一碟水果一起上桌,店里提供糖,但王叔叔还是会先建议品尝咖啡的本味。柔和、均衡、美味用来形容这杯咖啡是毫不夸张的。王叔叔则会害羞又略带得以地说,“做了几十年咖啡了。”路过的店员阿姨补充,“这个年纪的爷叔,都会做咖啡。放在过去,上海男人不会做饭可以,不会做咖啡是肯定找不到女朋友的。”

王叔叔喜欢咖啡,以前工作时办公室放满了咖啡器具,每天都会做上一两回和同事们一起喝。为了学习咖啡,王叔叔也特地去日本咖啡馆游学,签证上只允许停留一个月,就回到上海再去,断断续续地学了3年。真正成为咖啡师,则是在退休之后,“现在时间太多了,正好可以做喜欢的事情。”

若是对咖啡和上海感兴趣,只要有时间,王叔叔都会站在一旁轻声分享,介绍店里咖啡和茶的产地及做法,上海咖啡馆兴起的历史,也分享自己在夏威夷的咖啡庄园喝到最喜欢的那杯咖啡。如果看到客人有自己有事要做,王叔叔也不逗留,转身回到吧台旁。

老建筑、爷叔咖啡师、讲究且慢节奏的品饮方式,雷米也吸引的不仅是年长一些的客人,也不缺来过一次就成为常客的年轻人。即将打烊时,坐在床边的学生收起书本准备离开,王叔叔告诉我,“小伙子在附近的音乐学院上学,来了第四次了。”王叔叔摘下“OPEN”的木牌,走出雷米,永康路上依旧熙熙攘攘,咖啡馆门口坐满聊天、拍照的年轻人。

昔日繁华的老咖啡馆越来越少,对咖啡考究、可以自在地坐上一下午的咖啡馆在节奏飞快的上海也不多见,但老咖友和爷叔咖啡师们都泰然自若,去自己熟悉的馆子喝喜欢的咖啡。“咖啡是一种传承下来的生活,没什么新旧也不分高低,我们谈不出什么咖啡文化,就是爱喝。”在红宝石喝咖啡时,一位爷爷这样说。

虽然时代更迭,如今上海的咖啡市场充满新鲜的活力,但说到底这样的景象在几十年前的上海滩同样上演着,人们在类似的轨迹上生活,上海的咖啡文化也一代一代传承延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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